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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西佛斯的困境——回家很難,但可以近一點 / 朱家誼





一、若不無辜,就應該一輩子贖無盡之罪?

若我真的不無辜,是否就應該低著頭、懷抱愧疚,扮演一個主流社會想像中犯錯之人形象的角色,倘若我不願意成為如此,那我是否就是異常?是否就是惡?而這樣的人就應該在刑罰結束以後,用僅存的歲月來贖這無盡的罪?


罪與罰相依而生,這無可厚非,但了卻刑罰、掙脫枷鎖以後,多數人看見的不是希望,接近的亦非自由,而是宛若走進迷霧之中,找不到方向,逃不了霧鎖,一輩子迷迷茫茫,活得像社會上的異類,刑罰的遞延性絕非僅發生在禁錮當下,一年、五年、十年、二十五年,甚或更久,刑期的長短不應在法槌落下之時而成為社會隔離的數字,這個數字背後,影響的可是收容人個人、家庭、社區,一個人的抽離,代表很多人的暗夜哭泣,而罪與罰的烙印卻沒有消失的一天,「那個犯過罪的人」的標籤則將持續不斷再現,隱微的傷害著以收容人為原點所擴散出去的關係網絡。嗷嗷待哺的子女、年事已高的老父母、獨自持家的妻子,你我可曾經想見,刑罰所造成的傷害已經罪及妻孥到刻印在這群人的面容之中,但社會卻視為理所當然而無人發聲,這真的是一個法治國所期待看見的景象嗎?我想,很多人會正義凜然的說出:「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但我想問的是,如果每個人都能預見未來,那世界就不會有犯錯的人,很多時候,犯錯只是當初在數個選擇中,剛好選擇一個不被法律所允許的作為,但卻在宣判他罪行的同時,一併抹殺人格,武斷的將所有犯錯之人化約為壞人,迫其贖無盡之罪,而社會繼續維持著平和的假象。


二、薛西佛斯的巨石


正如同希臘神話中,薛西佛斯(Sisyphus)遭受懲罰,其懲罰方式便是要其將一塊巨石推至山頂,但好不容易到達山頂後巨石又會滾落山腳,而薛西佛斯便永無止盡的重複循環。


薛西佛斯便象徵著無數位處社會基層的收容人,不斷經歷挫敗,卻看不見逃離挫敗的機會,得知三振時的悵然、數十次不予許可假釋的無奈、各種因素而被撤銷假釋的掙扎,漫漫囚途中的種種讓同學們看不見重返社會的希望,也間接導致收容人與社會隔離數十載而難以面對返家路上的種種挑戰。若能幸運離監,多數收容人仍在出監後必須面對諸多社會適應問題,而標籤與污名則持續性的使收容人無法獲得平等待遇,此將限制其居住、就業、教育、醫療之機會,亦可能遭遇家庭關係修復與社會網絡重構,此些刑罰結束後繼續存在的障礙經常性的重疊與交織,並持續限制及延緩收容人順利返家的過程,若於過程中無法獲得足夠的支持與協助,則將不停陷入融入社會失敗、再犯罪、再入監,最後遭社會排除的惡性循環。


監獄設置的初衷不單僅是為以刑罰監禁的方式來行使剝奪自由的目的,更是為讓收容人能夠思考過去、現在與未來,並能夠重新與社會建立連結,進而達成重返家庭、社會之目標。回家是所有收容人的盼望,犯罪或許讓眾人懼怕,抑或許整個社會均難以接受鑄下如此錯誤之人重返社會,但無可否認,在刑罰民粹主義當道的今日,雖多數社會聲音仍否定收容人族群所存在的價值,但仍有一群真正想要改過遷善的同學在監內、監外的各個角落獨自努力,努力不讓自己再次墮入萬劫不復,同時也希望家人、社會能夠再次信任自己,也希望自己能夠真正改變,並貢獻於家庭、社會。


三、歸途險阻,何以跨越


「自力更生」,難道努力自立就真的能夠如願更生?現實環境絕對不會如我們所想像的如此單純,從全控機構的監禁狀態回歸尋常社會的自由狀態,其中必然出現諸多險阻,而面臨監禁衝擊之生活壓力程度往往造成個人生涯重大轉變,同時也必須承受偌大生理不適與心理壓力,甚而社會污名與標籤。


由於監外生活相較監內生活更形艱難,收容人因生涯阻隔經驗而缺乏足夠社會支持網絡與協助資源,此情此景更遑論維繫一個遵紀守法的生活,當希望被困境消磨殆盡,回到過去的生活模式與環境又將成為生存的唯一選擇,那鐵窗也就不遠了。協助收容人達成重返社會目的之價值顯見於國際文件,從1955年聯合國所通過的《囚犯待遇最低限度標準規則》迎向2021年的《京都宣言》,其中顯示藉由監禁行為來剝奪個人自由的主要目的,除消極的保護社會避免遭受犯罪危害外,更重要的目的為利用服刑期間提供充分的教育、職訓、治療及多元形式支持,協助重返社會所需要跨越的障礙外,更必須積極性的建構有益於重返社會的系統資源於社區之中,為返家營造更加友善的正向態度與社區支持。


此處無意批判國家矯正及更生保護政策所存在之限制與弔詭,但如上所述,收容人返家之路所面對挑戰眾多,舉凡醫療、居住、就業、藥物濫用、關係重構及社會融合等,並交織監獄化及社會污名等多重困境,以致重返社會難以盡如人意。而收容人是否能夠順利走向復原,絕非其個人必須孤獨面對的議題,更是整個家庭、社區及國家政策所須共同承擔的責任,但無奈的是,現行散見於各處的更生保護及社會福利資源雖陳列眼前,但要切實的獲得卻又何其困難,而從國家更生保護機構的選址,仍不難發現社會對於收容人依舊懷抱著恩給思維,服務的不可近性反倒讓真正應該挹注的資源成為束之高閣的典藏品,讓收容人看得到卻吃不到,而只能繼續踽踽獨行。


我想,只有摘下有色眼鏡,撕除社會對於收容人的污名標籤,而非一昧的自詡為高大上來指責所有收容人的不是,多以尊重、包容、陪伴的角色共同與收容人及家庭發掘優勢能力,並點滴找回逝去的社會關係,看見同學們真正的需求,針對需求給予確實回應。相信唯有如此,回家雖難,但仍能逐漸靠近。


四、刑罰已盡,人應成人


最後,在陪伴收容人及家屬的歸途,有個疑問不停迴盪在我心底,究竟人何以成為現在的自己,而曾經犯過錯的人,又何以重新成為一位真正的人,而非滿身傷疤又黥滿烙印的更生人


不可否認,當受刑人已盡其刑罰,社會復歸便將成為眾人的權利,無論每位犯錯之人因何罪而遭監禁,除非生命終了,否則遭受刑罰的受刑人總有一天終將走出監所,未來也將繼續與眾人共同生活於同個社會。但眾人是否願意去正視這個必然的結果?還是寧願昧著良心欺騙自己、欺騙社會,繼續讓有心人士揮舞著隔離無害的大旗,率領眾人厲行嚴刑峻法,而此舉雖看似消弭社會混亂,實則扼殺一切重新開始的可能性,甚而為我們深愛的土地增添更多不必要的對立與動盪。


每個社會最不缺的就是道貌岸然的人,我寧可看見眾人始終如一的懷抱惡意,也不願某些人為追求些什麼,隱藏邪魅卻配戴善意的面具,恩給式的提供機會,給予希望,最後卻又在結果不如預期之時,揭下面具顯露凶光的剝奪一切後將人打入地獄,落井下石卻又仗義執言的說道我們曾經給過機會,是這群人不知感恩、也不懂珍惜,所以他們罪有應得,罪該萬死。


曾親耳聽過一位同學透過鐵窗,眼神真摯的言道「無論善或惡,只要是人背後便有一段故事。」我恍然大悟,當社會自以為是的佈建諸多社會福利資源而沾沾自喜的同時,都比不上一位真正跳脫階層,把鐵窗後的眾人均視為平凡人的人,人與人間的相處很單純卻也複雜,全倚靠我們如何看待生而為人所存在的獨特與多元,如何意識到創傷過程的隱微,以及不同因素的交織。若當所有人都開始試圖去傾聽、去理解、去陪伴,相信這個社會總有一天會適合所有人生存的吧。


#關我什麼事 #0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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